文/安静

　　一

　　妹妹阳阳小我7岁，个子也小我一截，却是我的主心骨，也是我们全家的顶梁柱。

　　妈妈怀她时，得了严重的静脉曲张，爸爸每晚都要用绷带把妈妈的腿绑起来，以免血管爆裂。妈妈拖着沉重的身子坚持上下班，直到有天感到不对头了，才留在家里。下午四点多时，她对我说：“青，我怕是快生了，你陪我去医院。”

　　小小的我，忐忑不安地陪着妈妈慢慢地爬楼梯。市立医院的住院部在山顶上，当时有不少产妇曾把孩子生在路上。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妹妹却迟迟不肯出来，直到晚上八点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节目中，毛主席发表了《五二〇庄严声明》后，她才呱呱坠地。如今，50年过去了，我意识到妹妹选择那一刻降生大有深意：她是借着这个举世闻名的“声明”，向世界宣告：爸爸妈妈哥哥姐姐，520（我爱您）！

　　虎虎有生气的妹妹不到8个月时遭到一劫，差点丧命。一个严寒的中午，我看到爸爸抱着襁褓中的她往医院飞奔，后来才知道，她是洗澡时一氧化碳中毒。想想真后怕，如果没了妹妹，这个家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

　　那个时代大多数家庭都是大孩子带小孩子，我家也不例外，妹妹几乎是我带大的：她人生的第一步是我帮着她迈出的，第一句话是我教她讲的，除了我，没有人听得懂她的幼儿牙语，第一份作业是我帮她修改的。我上大学时，正在读小学的她跟着妈妈到福州看我，告诉我一件可怕的事：学校搞卫生，她拿着盆子去河边洗抹布，盆子顺着河水流走了，她去追，不知不觉跟着漂到河中心，幸亏一个赶鸭子的人跳下河中救了她。

　　她活得这么惊险，又这么命大，难道是命运之神给她考验，要让她日后担起照顾全家的重任？

　　二

　　妹妹后来学医，继承父母的衣钵成为医务工作者，正是这个专业，使她遇到生命中的另一半、也是医务人员的妹夫小魏。他们是夫妻，也是同事和战友，共同撑起了大家小家的一片天。

　　小魏来自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家庭，父亲年轻时干活不慎从房顶跌落，落下残疾，家里一切都靠母亲拉扯，由于贫穷，4个兄弟姐妹虽然都很爱读书，全家只能供小魏一个人上大学。魏妈妈拥有其他农村妇女少见的气度和胸襟，质朴、善良、勤劳，并将美好的品德家风都传给孩子们。嫁到这样的婆家真是妹妹的福气，也是我们全家包括我的福气。

　　妹妹结婚后，和爸妈住在一起，大家笑道，这是马掉到狗窝里了！有趣的是，外甥也是“五二〇”出生的，好有爱的日子！母子俩同一天过生日，这是哪一世修来的缘份？

　　小魏果然是匹任劳任怨的千里马，不仅默默忍受着岳父岳母的唠叨挑剔和老婆大人的任性耍赖，还要忍受大姨子（即本人）不断的打扰麻烦。因为老大不小了还没结婚，年节假期我总是住在他们家，他们好饭好菜伺候，不让我动一根手指头，别说上锅台，连洗碗洗菜都不许，小魏全包。在外打拼累了，回来！病了痛了，受伤害了，回来！职务升迁了，有开心的事要分享，回来！妹妹家就是我娘家，我心灵的大后方。

　　爸爸退休不久，正享天伦之乐，突然得了脑部胶质瘤，动了手术，后来复发又到福州协和医院住院。小魏和阳阳请假住到福州我家里，前前后后都是他们为主日夜护理爸爸。一个悲伤的春夏之交，小魏和我们兄妹三人一道，守在老人身边，看着他安详地闭上眼睛。葬礼上，他和我们披麻戴孝送爸爸最后一程，孝心有口皆碑，令众亲友动容不已，成为整个家族的美谈。

　　爸爸去世后，我疾病缠身，多次住院，大龄女子单身一人，孤苦伶仃，又是阳阳和她婆家人帮我顶过来。那几年，我做了两次腹部手术、一次膝关节手术，先是阳阳请假来福州护理，假不够了，她的小姑子阿秀勇敢地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为我送饭陪夜。阿秀是个美丽勤快的女孩，乐感好，嗓音浑厚，最喜欢唱降央卓玛的歌，虽说没机会读大学，但天份和素质都不错。

　　熬到我终于结婚了，本以为可以“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吧，无奈嫁了个不会汉语的老外弗雷迪，一家在国内的时光还是靠阳阳帮忙。弗雷迪每来中国，都住在阳阳家，他们不辞辛苦地做饭做菜，让这个奥地利人享尽中餐美食，感受到中华大家庭独有的人伦纲常和温暖。

　　去年暑假，我得了恶疾，做胸腔手术，远在奥地利的弗雷迪爱莫能助，还是阳阳、小魏和我的哥嫂担起了安排手术、沟通医患、陪床送饭的重任。手术那天，大家紧张地候在手术室外，6个多小时妹妹寸步不离。当病检验结果出来，全家人都长吁了一口气。娘家人的体贴关怀和精心护理，使我很快恢复了正常生活，可以说，是医生护士和亲人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生在这个家，有这样的兄妹，何其有幸！

　　全家福（妈妈：前中；哥哥：前右二；作者一家：前左二、三、四；妹妹和妹夫：后左三、四）

　　三

　　最让人们交口称赞的是阳阳和婆家人对我妈妈尽心尽责的照顾。

　　妈妈生来就是个娇小姐，既不会做家务，脾气也不好，嫁给我爸爸这个怜香惜玉的模范丈夫，更是助长了她的小资产阶级作风。爸爸骤然离世，妈妈受到巨大打击，健康每况愈下，大小中风无数次，帕金森、阿尔茨海默症接踵而来，且越发严重，让妹妹和妹夫操碎了心。每当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有药学副高职称的小魏为妈妈分发复杂的药品，深感自己的无能无助，心想，这个小女婿不知比我这个当女儿的强多少倍！家里若没有他俩，这天就会塌下来。

　　为了不打乱妈妈的居住环境，妹妹不敢搬家，不敢装修房子，全家挤在一套又旧又乱的住宅里。妈妈生病期间，妹妹的婆婆和小姑子阿秀召之即来，放下包就卷起袖子拖地做饭干活。婆婆七十多岁了，要克服腰痛的毛病，还把丈夫独自留在乡下家中，要知道他也是生活难以自理的残疾人。有一年，妹妹到奥地利探亲两个月，照顾妈妈的事就完全托付给小魏和他家人。妹妹有时开玩笑地跟小魏说，如果他们离婚，儿子归自己，老妈归他——这当然是玩笑，因为有高度的信任和默契。这个有担当的男人，值得一生托付。

　　有时，妈妈在街上走失，直到被警察送回来，有时，半夜跑出家门，阳阳和小魏都要满世界去找；有次妈妈走着走着突然摔了一跤，跌断牙齿满地鲜血；有次妈妈摔断脚，静养期间又摔坏了胸椎，造成压缩性骨折；前几年，妈妈突发心梗，去医院抢救保住了一条命……可怜的妈妈吃尽苦头，妹妹一家也苦不堪言。发展到后来，失智的妈妈时而误把阳台当厕所，时而不能控制地排泄，一边走一边就有屎尿从裤脚漏出来，他们只得不停地做卫生，家里永远弥漫着臭味。小魏还亲自给妈妈喂饭，妈妈吃饭时米饭总是撒了一地，又是小魏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捡起来收拾干净。

　　有一天，妈妈腿一软倒下，瘫痪了，更大的压力来了！妹妹每天上班前要先给她脱去脏的纸尿裤，把她抱起来坐到藤椅上，洗脸擦身喂饭；下班后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重复这机械又繁重的工作，每天不知要重复多少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由于妈妈病的特殊性，根本找不到专业看护，更不可能送到养老院，一切事情都要子女亲力亲为。把软不拉塌、死沉死沉的瘫痪病人抱起来，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苦干还要有巧劲，对于个子不壮、未受过护理专业训练的妹妹来说并不容易，但聪明的她在长期实践中，自己摸索出一套窍门，找到几个支点，如同变魔术一般，忽地一下就把妈妈抱上抱下，完全不输于专业看护——与其说是技巧，不如说是爱心和责任心。

　　妈妈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不懂自己排泄，妹妹时常用手把她的粪便抠出来。妈妈丧失了吞咽能力，饭喂不进，只能靠鼻饲，为了保证营养，妹妹精心地将肉蛋豆奶蔬菜打成泥，用注射器从鼻孔里打进去，每天喂5餐。怕妈妈饿，最后一餐是夜里12点多，换完纸尿裤，妹妹每天都半夜1点后入睡，更不能旅行、出差，生活质量严重下降。

　　为了延续妈妈的生命，妹妹和婆家做出了很大的牺牲。每谈及此，邻居同事都感慨万千，敬佩有加，他们可以说是“感动全院”的人物。十年如一日，几人能做到？这质朴高尚的一家人，我们的恩人，有着怎样的境界才得做得如此尽善尽美？

　　我和妹妹（右）在风景如画的奥地利

　　去年，妈妈以85岁高龄走完了生命历程，最后的几年是痛苦的，又是幸运的，因为她有个中华好女儿、中华好女婿、中华好亲家。

　　将妈妈送走，妹妹一家才卖了旧房买了新房，过上了正常生活。去年底今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他们所在的医院收治了不少患者，医院号召共产党员上一线，在下属药店任总经理的小魏最早报名去了发热门诊。看着他穿着奇怪的雨衣、戴着简陋的面具、薄薄的口罩等不规范的防护用品的照片，我既担心又深深感动：这个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人，低调，话不多，但手里有技术，心中有大爱，不仅是家庭栋梁，也是国之栋梁。毛主席说过，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新冠肺炎肆虐期间，妹夫小魏报名到了发热门诊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