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榕\文

　　2005年高考，我考上了福建师范大学。说来惭愧，从老家闽西长汀到省城福州报到，是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也正因如此，父亲执意要亲自送我。

　　那时候，长汀到福州往返的大巴票价约300元，对于普通农家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父亲对我说：“托你的福，我也去省城见见世面。”其实我很清楚，父亲不是为了见世面，而是放心不下我。

　　9月的福州，骄阳似火，酷暑难耐。站在热浪滚滚、人潮涌动的校门口，我和父亲眉头紧锁，汗如雨下。父亲自言自语：“没想到福州这么热，简直就是个大火炉，还是咱乡下好啊，凉快！”

　　口口声声要“见见世面”的父亲怎么也待不住，老说福州太热，把我安顿好后，第二天就坐大巴回了老家。临别时，父亲说：“爸爸先回家了，有时间再过来看你。”可是，一直到我毕业，父亲也没再来过福州。

　　4年后，我大学毕业了，父亲本以为我会回老家长汀教书，没想到我却舍弃了老家人人艳羡的“铁饭碗”，坚持留在福州打拼。父亲拗不过我，只好说：“行啊，你想留下就留下吧，福州毕竟是省城，是大城市，发展的机会多一些。”

　　2009年秋天，收入微薄的我和女友（现在的妻子），狠下心在我单位附近租了一套单身公寓，算是在福州安了家。工作有了着落，也有了落脚之处，于是我把父亲接到了福州。

　　我说：“爸，这回你得多待几天，我们陪你到处逛逛。”

　　“说得倒轻巧，家里的活儿不用干啦？再说了，你们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陪我啊？”父亲摇摇头。

　　“我们可以利用周末时间陪你啊！”女友说。

　　父亲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就是出来看看，顺便给你们带点土货，知道你们工作稳定，我也就放心了！”

　　三天之后，父亲就提出要回老家。他说我们租的房子太小，他一个老人和我们住在一起不大方便，而且福州物价贵，我们刚参加工作，收入不高，就不在这儿给我们添乱了。

　　父亲的话把我说得鼻头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

　　父亲安慰我说：“等你们买了房子，爸再来好好玩几天，到时候我和你妈一起来。”

　　听完父亲的话，我心里一下子凉了大半截：福州的房价这么贵，我要到猴年马月才能买得起房子啊？

　　2013年年初，我们的女儿降生了。我们初为人父人母，没有育儿经验，家里乱得一团糟，到处一片狼藉，鸡飞狗跳。为了看看初生的小孙女，照顾月子里的儿媳妇，父亲和母亲双双来到了福州。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终于在福州吃了一顿团圆饭。饭桌上，父亲频频举杯，兴奋地说：“好啊，当爸爸妈妈了，祝贺你们啊！”灯光杯影里，我分明看见了父亲眼里那晶莹剔透的泪花。

　　父母在福州住了整整一个月，可是直到妻子出月子，他俩的活动范围也没有超出我家方圆一公里。这一个月里，母亲负责做饭、洗衣服、哄孩子，父亲则负责买菜、洗碗筷、打扫卫生，老两口忙里忙外，不亦乐乎。

　　妻子不好意思地说：“爸，妈，我们让你们老两口来福州，可不是来给我们当苦力的，看你们这么辛苦，我们……我们过意不去啊！”

　　母亲笑眯眯地说：“不碍事的。照顾儿媳妇，照顾小孙女，我们心甘情愿！”

　　我们家楼下有一家房产中介公司，父亲每次经过都要停下来看看那些贴在墙上的房产广告。父亲一边看一边皱眉，脸色凝重，一言不发。

　　我想领着父母逛逛福州，可母亲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去，不去，你们刚生孩子，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以后，以后有的是机会。”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14年年初，母亲因病离世，我也再没有机会领着母亲好好看看美丽的福州城了。这成了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2014年年底，我和妻子花光所有积蓄，又向亲朋好友借了一圈，终于凑齐首付，咬牙在金山买下了一套二手的三居室。这回，父亲主动请缨，背着一大包工具来了，说是要为我装修房子出出力。

　　说实在的，那两个月要是没有父亲在，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边要上班、带孩子，那边得跑建材市场，还得监工、打下手，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我劝父亲歇歇，他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不累，一想起这是咱自个儿的家，爸就浑身上下都是劲儿……”

　　终于搬进了新家，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他说：“太好了，你们终于在福州扎下根了，成了真正的福州人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又叹气道：“唉，要是你妈还在，她不知道得高兴成啥样子。”

　　是啊，“子欲养而亲不待”乃人间悲剧之一。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尽量补偿父亲，多陪陪他。

　　这次，父亲在福州住了半个多月，我和妻女陪着父亲几乎逛遍了整个福州：鼓山、西湖、左海、动物园、森林公园、三坊七巷、大学城，我们还坐上了游船，畅游闽江，欣赏两岸流光溢彩的夜景。

　　父亲一个劲儿地夸奖，说福州真是太漂亮了，高楼林立，道路整洁，榕荫遍地，与当年送我来上学那会儿相比，可谓天翻地覆。

　　妻子说：“爸，以后您常来，福州会越来越好的！”“好，常来，常来，呵呵……”父亲开心地点头。

　　2015年，老家长汀有了直达福州的动车，全程4个多小时，舒适便捷。

　　2016年，福州有了福道，市民又多了一个休闲健身的好去处。

　　2017年，福州地铁一号线开通运营，福州正式跨入地铁时代。

　　2018年，父亲用上了智能手机，老家也装上了互联网，父亲经常与我们隔空对话，视频聊天。

　　2019年，福州地铁二号线修到了我家门口，彻底改变了我们的出行方式。……

　　距离在缩短，效率在提高，空间不再是问题。

　　如今，女儿长大了，上幼儿园了，父亲来福州的频率也更高了，父亲甚至自豪地对乡亲们说，他也是半个福州人呢！父亲有我们家的钥匙，下了动车，改乘地铁直接到家门口，把刚放学的小孙女接上，祖孙两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地回家。

　　一天闲聊，父亲搓着双手，一脸难为情地对我说：“你经常出差，是个空中飞人，坐飞机是什么感觉啊？”

　　我听明白了，父亲这是想坐飞机啊，哈哈！我笑了笑，说：“没啥感觉，跟平地一样。下次给你买张票，让你也体验一把吧！在福州，坐飞机很方便的，再过两年还将开通直达机场的地铁。”

　　父亲窘迫得连忙摆手，说：“不不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这才想起来，父亲来过多次福州，可还没坐过飞机，也没见过大海，与他自称的“半个福州人”的称号实不相符。行，就这么定了，今年国庆节带父亲体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