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晟\文

　　闽江在此婀娜地转了个弯，留下两岸白白的沙，干净且细腻。脚踩着，踩着乡土如绸；手捧着，细细的沙从指缝间飘出；随风，飘一个诗意的名字——白沙。

　　儿时读诗，这个芳名随处可见，“六月南风吹白沙”“白沙翠竹江村暮”“汀上白沙看不见”“绿杨阴里白沙堤”……看到一句，就高喊一声，看，白居易写到啦！张若虚写到啦！李白杜甫都写到啦！天真地自豪着，好像这些诗人都曾来到这里，并用第一流的诗句赞美过我的第二故乡。诗人绣口所歌，自是他乡风物，而经大唐巨匠联唱的“白沙”一词，已然自带诗的血脉，自带美的基因。

　　我生于大湖，学生时代却在白沙开始，也始于一首唐诗——孟浩然的《春晓》。那时白沙，也是处处闻啼鸟。最先传来鸟鸣的，是一条内河边的几株垂柳，争暖树的早莺，衔春泥的新燕，在柳枝上飞来荡去，唱响小镇的早春。垂柳间静卧几块平整的石头，女人们洗衣，孩子们玩水，玩着玩着，忽然就会游了。还有一湖碧波，与内河隔街荡漾，荡漾着她的美名“过山湖”，几根电线横湖而过，像一行醒目的五线谱，在远山近水间，在袅袅炊烟里，等待燕子来抒情。几只，几十只，几百只，成千上万只燕子，翻飞成欢快的音符，轻轻地落在五线谱上，叽叽喳喳地抖音，逗得波光潋滟。

　　小镇中心有一座俄式建筑，几根雄壮的圆柱，托起一个扁三角的几何面，浮雕着流畅的行楷“白沙影剧院”。白沙曾是闽侯县工业重镇，国企众多，还有军工七四二八厂、省第三监狱、省警察学校、闽侯四中等。这些单位的职员和老师，也多是“候鸟”，从四面八方飞来，栖息在白沙。电影院的铃声像集结号，每晚准时集结着老少影迷，尤其是那些下班的青年男女。一毛五的故事片加三分钱冰棒，已有十八分甜蜜，品尝之余，还够做一番增值的遐想。

　　简单的生活亦如画，与街同宽，缓缓展开，展开早熟的油条、出门的书包，展开挑水的担子、放学的路队，展开自行车的翩翩、菜市场的攘攘……当喧嚷的市声让给蛙声，已到“画轴”的两端，方圆数十里，错落着村庄。

　　石桥那头，是离镇上最近的埕元村，全村姓王，太平军曾挥师到此安营扎寨，这个村子的人性格也较剽悍，或有起义军遗风。相邻的新坡村，却像安静的村姑，阡陌间，一座古民居，遗世独立。邂逅这半屋子烟霞，已是三百年风雨过后。不知在乾隆第几次下江南时，不知是来自何方的高人，把偌大一座屋宇盖在这远方的田野。古屋如古书，苍苍瓦顶，是素雅的封面，其中妙笔纵横，横竖弯勾，勾勒空间的气韵，提炼时间的分量。真想在半边亭里坐一坐，看看昔日主人眼中的素描，听听当年客人口中的风云。

　　由此西去十数里，又是一个村，叫联坑。一座古桥联两壁山坑，坑遇水而成溪。桥名远济，建于光绪年间，桥下大穆溪，流自还没有皇帝的从前，弹指间，皇帝没了，但溪在，桥在。若在澎湃的汛期登临廊桥，则溪声如虎，白浪湿衣；到枯水季节，咆哮变声细语，河床近乎全裸，裸一川石床绵延百丈开外，耸一方巨石如房，突兀其上，近看已一分为二，中间是闪电之痕，是天地之笔。

　　大穆溪翻过一座山，就是闻名遐迩的温泉村汤院。汤院的开发可上溯到唐朝，大唐诗人口吐“白沙”之时，这里正地涌温泉。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曾巩曾慕名而来，遗刻尚存。宋相李纲随后而至，并题诗一首：“温冷泉源各自流，天教赐浴雪峰陬；众生尘垢何时尽？日日人间几度秋。”北宋福州诗僧中际可遵禅师更有绝唱：“禅庭谁作石龙头？龙口汤泉沸不休。直待苍生尘垢净，我方清冷混常流。”据说此诗还转发庐山，引来大文豪苏东坡的点赞与跟帖。

　　从汤院沿江而下，一橹轻轻，摇起乡愁，眼前蒹葭水鸟，耳边禅院钟声，南岸金钟阁，北岸瀛山寺，两座唐朝留下的寺院已寿过千秋，千秋之后的白沙诗人结社时，也籍此命名“瀛山诗社”。每逢盛世，国运昌昌，法运亦隆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流经七八里水路，已到倪丞相村边，船泊古渡口，我们振衣上岸。抖落历史烟尘，穿过现代社区，路过工业园，那就瞧一眼。当年，那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白沙湾也荡起涟漪，私营企业是那一场春天的笋，冒尖的闽兴公司，在全国同行间一路领跑。钢也亭亭，木也翩翩，漂洋过海，一路惊艳，惊艳异国的月光，惊艳深蓝的视线，铁打的温柔，手绘的风情，在这古镇的山边，欣然遇见。

　　遇见“孔原”之碑，已到“花海”之岸，书法家吴昌钢先生题写。铁划银钩，勾起春暖花开，白云之下，青山怀里，一千亩红黄紫，何止酿三百首田园诗，蜜蜂来不及吟咏，就交给路过的风去歌唱，我在田埂上听，听我童年的回声。真想再做一回少年，迷入丛中，伸手，捉那恋花的蝶，还是放手吧，蝶翼翩翩，正领舞着一场刚上演的春天。

　　春天的花瓣，落满我中年的肩，也落满村前，那不老的溪，溪流清浅，畅饮半天的花雨，早已醉得水波踉跄，像一行不知所云的诗，蜿蜒东去。忽然，一只白鹭飞过，飞得轻盈，落得高雅，刚好落成诗的韵脚，然后亭亭地回眸，等我，等我也来押一款深情的韵——

　　七律 白沙恋歌

　　平生眷恋水之涯，头枕清波品月华。

　　岸上钟敲南北梦，山间泉洗古今瑕。

　　湖心燕子知何处，花海蓝田是我家。

　　濯足桃溪舒望眼，半天红雨半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