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静

　　一

　　那天，我正在奥地利的家中烧菜，忽然微信嘀嘀嘀，传来妹妹急切的请求:“快视频，老妈的初恋情人找上门来了！”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几遍。

　　大洋那头扯着嗓子喊着：“老妈的青-梅-竹-马找来了！”

　　我手中的勺子“咣当”一声掉到地上，半张着嘴合不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那个两鬓染霜、终日坐在小竹椅上沉默寡言、被边缘化了的老妈还能有什么初恋？

　　妹妹这才述说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天早上，哥哥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母亲六十多年前初恋的情人，寻了她十几二十年，好不容易通过铁城公安局找到了他的电话，要了解我母亲的近况，因为自己身患癌症已八年有余，担心去日无多，迫切想见到昔日恋人，最好马上就视频，今晚就视频，但在视频之前，要先看看照片。他还给我妹妹打了一个无比长的电话，然后继续通过微信联系。

　　“你快点把老妈照片找出来，我发微信给他。老妈八十大寿时，弗雷迪不是做了一组幻灯片吗？”妹妹在那头喊着，生怕我听不见。这时已经是北京时间下午七八点了，老人在急切地等着。

　　弗雷迪是我先生,奥地利人。他慌忙拿出移动硬盘，帮着我把有关母亲的新老照片，从学生时代到初为人母，从风华正茂到华发丛生，从仪态万方到步履蹒跚，单人的、和父亲合影的、儿孙满堂全家福……一股脑儿发过去。

　　“视频前，你要给老妈好好打扮一下，抹个口红，戴上帽子，穿上那件红色的毛呢牡丹花外套。”

　　至于来探视，“绝对不行！”我在这头焦急地喊道。一来老先生身体不好，年纪比老妈更大，怎能让他长途跋涉？二来，当年母亲青翠可人，亭亭玉立，现在衰老不堪，糊里糊涂，特别是前些年重重地摔了一跤，几乎失去了全部门牙，又兼中风几次，几近失忆和痴呆，终日处于瞌睡状态，对方见了，岂不失望？相见不如怀念，就让美好的青春印象永驻记忆深处吧。

　　“如果他一定要来呢？”妹妹为难地问。

　　“那你抓紧时间给老妈染个头发，买几身漂亮衣服，家里好好整理一下，总之要考虑妥当，不能随随便便丢人。”

　　“还有，这几天要给老妈上辅导课，问她一些问题，唤醒她的记忆。”我又唠叨道。

　　“可不，我也‘鸭梨山大’呢！老先生可潮了，玩ipad，玩微信，玩视频……我已经告诉他，老妈变得很邋遢很糊涂，要他有思想准备。”正在商量间，“糟糕，老妈已经睡着了，他还在那边等呢。不跟你说了。”妹妹匆匆地挂了线。

　　一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安，他们视频情况如何？要不要让他们见面？我在微信上向网友们发出征询信息。

　　“感人，见！”

　　“你妈妈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人间有真爱。见！”

　　“见！”

　　几乎100%的朋友都主张见，我却心有忐忑。

　　不一会，妹妹发来短信，告知他们视频了。“老先生很扫兴，遗憾啊，老妈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中午还一直跟她提醒来着,让她回忆往事。”

　　失望之余，我也松了一口气，这样老先生就不会特地去看望她了。与此同时，一丝怅然和内疚悄悄袭来——母亲啊，作为儿女，我竟不如那几十年前的故人更牵挂在意你！

　　母亲年轻时，如空谷幽兰清丽脱俗,以爱美出名，每次父亲出差都给她带最时髦的衣服，新鞋一双又一双。为了漂亮她不肯戴眼镜，致使近视发展到一千多度。父亲当年也其帅无比潇洒倜傥，被誉为王心刚的现实版，母亲的那个得意啊！两人在当地是最时尚的一对，照片经常被挂在相馆里当招牌。但十几年前父亲去世了，她从此风华不再，风韵尽失。现在，谁还能把眼前这个口齿不清、年衰岁暮的糟老太和当年那个绰约多姿、气质如兰的少女联系在一起？六十多年了，风又飘飘，雨又潇潇，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青梅干枯，竹马老去，流光早已把人抛！与其意冷失望，不如相忘于江湖。

　　忘却吧忘却吧，悄悄是离别的笙箫！

　　那天晚上，我泪流满面地写了一段日记《君自彼岸来》：

　　面对这样有情有义的一家人，我心中无比感动和感慨，这个天大的秘密竟藏在母亲心中几十年秘而不宣，我们从未想到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也曾有过罗曼蒂克的青春和爱情。恰恰正是我们家最沉默最不具浪漫可能性的人，在八十多岁的时候上演了人生最精彩最炫目的一幕。

　　二

　　过了11天，老先生突然拖着孱弱重病之身，举家驱车到我母亲居住的延城，经过诸多周折，终于和她相会了。

　　“英珠，还记得我吗？那时，我们已经准备结婚了，可是你家里不同意，说你学历比我高，你们家庭门第也高，我们门不当户不对……”闽北大饭店的大堂里，这位病弱的耄耋老人对着他的青梅竹马喃喃而语，试图唤起她的回忆。

　　而那个被唤作“英珠”的八旬老妇人，却茫然地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好像又全忘了。

　　“英珠，还记得吗？有一回，我俩闹别扭，你谎称去延城找你嫂子，我赶到那儿找你，茫茫人海，何处可寻？待我回到榕城，却见你正在家中……你总是这样任性！”

　　“还记得吗？我们谈恋爱时，有次我给你买了汗衫，约你到南公园玩，你没有来……”

　　“你我都是福州人，你护士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铁城，我们仍保持着恋爱关系，可是后来，你离开我和别人结婚了！我去参加你的婚礼，你把我安排在新房旁边，我坚持要住招待所，你们在新婚之夜忙着安排我的住宿，直到深夜……”那故人继续情深意切地回忆着，身边善解人意的老伴为他递上一杯随身携带的茉莉花茶。

　　英珠混沌的世界似乎出现了一丝光亮，不甚清澈眯缝浮肿的眼眸中，萤火虫闪了一闪……

　　那一对老夫妻的儿子媳妇和英珠的儿子女儿——我的哥哥妹妹——团团围着他们，动容地注视着这一跨世纪的相会。

　　二月春风似剪刀，在天空与大地裁出一片片五彩斑斓的画布，立春刚过，天气格外晴好，门外，春梅已然绽放，密密麻麻缀满枝头，阳光懒洋洋地从大门射进来，交织出一道道的线条，微风暖人，门帘被吹得沙沙作响。

　　这是一个特别的春天，在这个最美的初春里，发生了这个最美的浪漫故事。

　　这天，我又在日记中写道：

　　遗憾的是，多次中风后的母亲患有失忆症，在大家都关切期待的相见中，她已经记不住往事了，或许沧海桑田，彼此的变化太大。但相见不如怀念，记不住不等于不存在，人类美好的感情是永恒的，不论岁月如何流逝，它都深深融化在我们的血液中，铭刻在我们的心灵上，让我们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至于遗憾……不是谁说过么：

　　于最美的季节遇见一个最美的人，然后永不相见；

　　在最美的夜晚做一个主角就是她的美梦，然后永不梦见！

　　永不相见，永不梦见，留下的是永久的怀恋。

　　纪伯伦有诗赞美爱之永恒与纯洁：

　　“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清晨醒起，以喜握的心来致谢这爱的又一日；

　　日中静息，默念爱的浓欢；

　　晚潮退时，感谢地回家；

　　然后在睡时祈祷，因为有被爱者在你的心中，有赞美之歌在你的唇上。”

　　三

　　过了几天，我和老先生联系上了，我们通了一个长长的国际电话，他愉快地与我约定，等我回国时带母亲去见他，大家一起帮助她恢复记忆，他还要给我讲述他们之间青年时代的浪漫故事。我们都激动地期待着。

　　又过了一周，我像往常一样打开手机，赫然看见妹妹转来的几行字：

　　老伯伯在完成了他的心愿后，已于昨晚十二点半驾鹤西去……

　　这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泪水夺眶而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阴阳两隔，一去不归？

　　那是我唯一一次和他隔空对话，很想握着他的手，告诉这位二十几天前，我还不知道他的存在的人，我很想念他……在这遥远的地方，我触不到他的手，只能听到他温暖柔和的声音，那个找了我们很久，从未谋面，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人。然后就是相互痴痴的等待，在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我们竟然错过了彼此，这一错，便错过了一世。

　　我这才意识到，老人是在人生的最后十几天，拼着命去实现未了的心愿，用尽最后力气，不顾一切地找到他的初恋情人，只为了定格一副青春印象的回眸，成就一个圆满的生命历程！就像童话故事中说的，一个少年时代的颦笑，让这个心思绵密的人啊，一腔热血，念兹在兹，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硬是把誓约铸成琥珀，将承诺凝成珍珠!

　　悲伤裹挟了我，接下来的几天，我如石压胸，如刺梗喉，如芒在背，食不思卧不宁，不能阅读不能写字，身心俱痛，肝胆欲裂。

　　我想知道，在此之后发生了什么，让死神如此迅速地伸出魔爪。

　　我想知道，在弥留之际，他在牵挂着什么、不舍着什么。他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吗？

　　我想知道，他和我母亲的故事，是怎样开始的，又是怎样结束的，期间发生了哪些悲欢离合的故事；他们是如何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彼此寻找的。

　　我想知道，那场青春之恋在他心里占有多大的分量，是什么力量促使他这样上穷碧落下黄泉，用尽一生、拼尽了最后的力量来寻找。

　　我想知道，在漫长的半个多世纪，他都是怎样过来的，如何与他那知书明理、忠诚大度的妻子恩爱和谐地生活，又如何一起用无比深沉的爱教育出那些优秀的儿女们。

　　而这些都成为永远的未解之谜。

　　我在网上发着悲伤的信息，寄托着哀思。很快，朋友们陆陆续续前来哀悼，同悲同泣，泪飞化作倾盆雨，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洒来。

　　老伯伯出殡的时候，我还未回到福州，妹妹代表全家人赶到福州吊唁，从殡仪馆发来照片。他躺在冰棺之中，一片宁静祥和，面色红润，脸颊饱满，仿佛长途跋涉之后舒心地长睡，做着甜梦。是梦见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梦见新婚燕尔你侬我侬，画眉深浅入时无，鸳鸯两字怎生书？是梦见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还是什么也不梦，轻松地甜睡长眠？

　　听不到送别的哀乐，看不到如雪的花圈，我只能调出手机上的照片，献上一束鲜花，焚上一炷香，摩挲着他的面容，凝视着，凝视着，深深地，默默地，仿佛望见他来生的容颜。终于明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旷世奇缘也好，千古佳话也罢，终有告别的一天，来自尘土，复归尘土，他用守望的坚持告诉我，他尽力了。

　　并非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遗忘，总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将流芳于世，被颂为千古绝唱，叹为永恒之歌。为了不给国家和孩子添麻烦，老伯伯嘱咐不葬墓地，准备等妻子百年之后，将骨灰一同撒入闽江，他们的美德也将随着闽江水悠悠长流。

　　老伯伯去世4年后，我母亲也走了，老一代团聚于天国，开始了下一个生命轮回。我仿佛看到，在另一个世界里，曼珠沙华开，朵朵红似火；彼岸花正浓，映照来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