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忆吴孟超：别指望吴老会表扬你，不吭声就是对你最大的褒奖

　　22日下午，我们敬爱的吴老离开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肝胆外科事业，驾鹤西去。

　　在吴老弥留之际，我赶到他的病房见了他最后一面。病榻上的吴老面容消瘦，眉目安详。我摸了摸吴老的手，手指很凉，这是一双拯救了无数肝癌患者生命，拉扯着病人度过无数险滩的手啊！松开吴老的手后，我的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唯一的一次“表扬”是一句“辛苦了”

　　吴老是一位严厉的医生，与他搭台做麻醉压力很大。吴老一般都会排2-3台手术，做完一台手术关腹时，他会下来喝口水，休息20分钟，顺便每个手术间转转。20分钟后，他又会准时出现在房间，这时如果第二台手术病人还没有麻醉好，吴老就眼睛一瞪：“麻醉怎么回事？”

　　这时，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所以就逼着我们练就了控制好麻醉、病人缝完皮肤就迅速苏醒拔管、第二台病人硬膜外和颈内静脉气管插管一气呵成的本事。直到当天手术全部做完，吴老离开手术室后，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气氛顿时变得活跃起来。

　　虽然吴老严厉，批评起来不留情面，但是过去就过去了，第二天见面，吴老还是会微笑地打招呼。尤其高难度的肝脏手术顺利完成后，吴老会开心得像个孩子。他会在房间里转一圈，然后看着监护仪的屏幕问我：“血压怎么样？”当我回答“血压心率都正常”，吴老就挥挥手，一言不发地走了。不要指望吴老会表扬你，他不吭声就是对你最大的褒奖。

　　唯一的褒奖，在我印象中只有一次。那台肝巨大肿瘤手术病人出了1万毫升血，相当于全身血液换了两遍，最后病人顺利返回病房。送回病人后，我看到吴老在换鞋，就和他汇报了一下：“吴老，病人情况很好，血压110，没用升压药，小便也很好。”吴老看了我一眼，吐出三个字：“辛苦了”。这唯一的一次“表扬”，我一直铭记至今。

　　“我不怕吴老开刀，但特别担心他洗澡”

　　吴老是一名严谨的医生。我记得他最后一次做胰十二指肠切除手术时，带了一位从日本回来的医生一起做，这个医生做一助。

　　那时吴老已经90岁高龄。早上9时，吴老就上台了，比一助来得还早。上了台，他问一助：“胰十二指肠我们做得少，你事先复习过吗？”这个一助很有信心地回答：“吴老，我在日本跟着做过，这个我都懂！”“解剖你都懂？温故而知新，为了今天这个手术，我昨晚看手术图谱看到12点。每做一步，我们都必须知道下一步是什么！”我记得这个一助讶异地看了看吴老，啥也没敢说。

　　手术做得很顺利，不过每次吴老把手一摊，等着护士把持针器放到他手里的时候，总是被这个医生抢着拿到手里去缝。几次一来吴老生气了，等到这个医生又抢着拿持针器的时候，吴老大喝一声“八格”，把这医生吓了一跳，持针器都没拿住。吴老拿过持针器后，一边缝一边笑着问他：“‘八格’在日本话里是骂人的意思吗？”“是的是的，吴老，是骂人的意思。”“哦，我喜欢看抗日片，你从日本来，所以我请教请教你。”我站在旁边，差点没笑出声来。我们尊敬的吴院士，我们的院长，竟然还有这么可爱有趣的一面。

　　吴老对手术室的钟爱甚至超过了家，做完手术后在手术室洗澡是他的享受。洗澡时，他从不要别人帮忙，一个人站着淋浴时，他还会金鸡独立，用手指揉搓脚底心。这可是一个九旬老人在单脚站立啊。每次吴老洗澡时，是我最紧张的时候，我不怕他开刀，但特别担心他洗澡：地上湿滑，万一摔一跤那是不得了的大事！好在吴老用他那外科医生稳健的步伐，每一步都走得特别踏实。

　　心情好的时候，吴老也会聊一些以前在同济医学院求学的故事。“那时我们在李庄上课，条件差啊，都吃不饱，林徽因住在我们宿舍附近，我们会去她那儿玩，她会给我们吃美国巧克力，那个巧克力，真甜……”吴老的思绪，回到了抗战时期的求学路上。

　　吴老把生死看得很淡。我知道武汉同济医学院麻醉学的鼻祖金士翱教授是他同学，有一次就向吴老问起他。吴老说：“金士翱比我小一岁，他身体还好吗？我们毕业60周年还去武汉聚过，现在同学还在的大概只有两三个了吧……”吴老的语气相当平静，言语中流露的只有对肝胆事业的眷念。

　　近些年，我和护士长每年过年都会去看望吴老。吴老会拉着我们聊聊手术室的近况，言语中充满了回到手术室继续拿起手术刀的期盼。我们劝吴老好好保养身体，等着他回来，吴老喃喃地说道：“好，好，要回去的……”我们听着心里好酸。

　　去年8月底，吴老99岁白寿，我和护士长去病房看望吴老。吴老面色红润，身心安详。我们和吴老说：“吴老，等您身体好了我们在手术室等您！”吴老讲不出话，他看着我们，眼角湿润了，握着我们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回想吴老在手术室工作的点点滴滴，一切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斯人已去，精神永存。吴老对事业的孜孜追求，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对同道的博大胸怀，是我们永远学习也达不到的高度，我们的内心充满了对吴老的崇敬之情。

　　（作者系上海东方肝胆医院麻醉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