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海会客厅｜肖杨：为离家的人建起饭桌上的家

寻找1000名中国家庭食谱记录者

肖杨：为离家的人建起饭桌上的家

本期嘉宾

肖杨“90后”福州人，“1000小食”计划发起人。她在北京生活了13年，曾从事互联网及连锁餐饮的品牌营销和用户研究工作，现在是一位本土饮食文化的记录者与传播者，致力于通过本土饮食建立人与家乡的连接，为本土饮食文化的传承探索新的传播方式。

“何以为家”展览筹备工坊，肖杨和阿姨们聊家庭食物。

饮食，构成了我们每天生活的日常，但在很多时候，其意义远不止于“吃”——

对于来自四川的畅，小吃“茄子粑粑”是外婆留给她最美好的童年记忆；

对于来自河南的佩佩，西红柿鸡蛋泡米是母女俩独处时心照不宣的默契……

而对于福州人肖杨，自幼时起，“家”和“味道”两个词便有着紧密的联系。

这些年，肖杨开始探索家庭食谱，有自家的，有身边朋友的，更多的是像上述来自陌生人的分享。她将这些存在于各个家庭餐桌的味道转化成文字、插画和展览，记录在她的电子订阅专栏《1000小食报》里。“在这里，‘1000’被赋予的意义，是时间上的长期坚持，也是许多人的共同参与。”肖杨希望用这样的记录让人们看到饭桌上千姿百态的家。

“1000小食”和下厨房联名推出的福州暖暖芋泥。

家的味道

食的启蒙

1992年，肖杨出生在福州的一个传统大家族，东街口一带是她整个童年的活动中心：早上跟着爷爷在庆城市场买菜；中午辅导课下课后在“依土”点捞化；晚上在井大路的锅边店吃夜宵……

逢年过节，家族成员齐聚一起做年菜的场景是她最宝贵的记忆。“大人们边聊天边搓，小孩们抢着给团子点上食品红。”肖杨说，每到春节，家里二三十号人就聚在一起，各自分工准备年菜。

“我们家的年夜饭由大伯和父亲担当‘家厨’，春节前大伯就会跟菜市场里熟悉的摊贩预订食材，有时候还号召家人专程去郊区市场采买。”肖杨说，爷爷在世的时候，正月里爷爷家的客厅会摆两桌饭菜，大家挤挤挨着吃完饭，姑妈们就负责收拾碗筷，小孩们全凑到爷爷卧室开始一通玩闹。

在肖杨的回忆里，家族成员之间的紧密关系，正是通过这一桌菜联系在一起的。“即使后来大家族分成小家庭，见面大都集中在年节和长辈庆生时，各家还是轮流做东宴请，使得聚餐成为联络感情的主要方式。”

而肖杨真正体会到食物深藏的家的情感，是在她离开福州北上求学之后。“到北京以后，我常常会收到父亲寄来的食物包裹，里面有一半都是他做的汤。”肖杨说，为了让自己在千里之外尝到家里的味道，父亲会先在家里把汤煮好，分装在小盒里，再放到冷柜里冻成结实的汤块，最后通过冷链送到北京。“如果不是因为离开家，我可能很难意识到汤在我们家饭桌上是这样的重要，以至于父亲不惜花费这么高的成本去做这件事情。”

从幼时“食的启蒙”到离家后“食的自觉”，肖杨逐渐意识到，自己与食物的深层连接，其实是家庭关系的映射，“面对家庭关系变化所产生的种种困惑与感悟，促成了我对食物的持续表达”。

在她看来，福州的食物、家、人，三者始终是彼此交织的。“曾经我以为对故乡的羁绊，是‘不离开’或‘得回来’。而现在我明白，那是一种融入生活的日常意识——无论身处何地，我始终记得‘喜酸甜’‘多汤水’的习惯。”

“在地厨房”活动现场，肖杨和参与者们一起做菜。

寻味故乡

记录百态

2011年，肖杨考入中国传媒大学。初到北京，令她感受到的“剧变”不是独立生活的挑战，而是南北方饮食的巨大差异。北方的面食、酱香，与她自小熟悉的福州味截然不同。她一边热衷尝试着从未体验过的北方风味，一边萌生了回乡探寻本土饮食文化的念头。

2012年暑假，她回到福州与几位同学拍摄了一部名为《没有虾的虾酥》的微纪录片，起初只是想记录福州的传统美食。在朱紫坊的一次拍摄中，她们偶然与一位独自吃饭的老人同桌聊天。老人坦言，老伴去世后，他每天都独自来吃早饭。这次对话，让拍摄内容从美食记录延伸到更深层次——饮食习惯的更迭，背后是人与人关系的变化。

“暑期的那段经历，不仅加深了我对本土饮食的认识，也为日后的创作埋下了种子。”2017年研究生毕业，肖杨为自己策划了一场为期20天的独自旅程，从闽南一路到闽北，通过食物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她将这趟旅程中的所见所感，以文字和插画的形式，编辑成了一份福建饮食速写，这成为日后创立的《1000小食报》的雏形。

毕业后的肖杨在互联网、连锁餐饮、商业服务机构从事品牌工作，但她始终觉得“家乡”是一个未完成的命题。离开家乡的第10年，她决定放弃全职工作，回到福州寻找与家乡味道的连接。

2021年7月，肖杨在福州展开了为期一个月的饮食观察和田野调查，创办了电子期刊《1000小食报》，第一期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给几十位朋友，经过4年多的发展，如今订阅者已超过3万人。

同一年，她发起了“在地厨房”食谱体验项目，创造可以让人亲身体验制作食物的契机。在这些共同烹饪的时光里，不同时代的食物记忆得以交汇，甚至素不相识的参与者也能建立起如家人般的默契与理解。

在一次山西手擀面的“在地厨房”活动中，一位来自山西太原的志愿者也分享了他的故事。为了参与这个活动，他特地在春节回家时，跟妈妈和三姨学习了手擀面的技巧。他说，这是他这些年来和家人说话最多的一次。

为了让更多人能够一起记录自己的家庭食谱，肖杨发起了“寻找1000位中国家庭食谱记录者”的计划，很快就收到了不少回信。其中，订阅者佩佩的回信，让她印象深刻。

佩佩提到，她的母亲会把西红柿炒蛋做成一碗近乎浓汤的模样，特别适合拌饭，这道菜源自她母亲的家乡河南桐柏，叫作西红柿鸡蛋泡米。

“对我妈妈来说，这道菜是家乡的味道。”佩佩写道，“但在我们重组的家庭里，这种多汤的做法并不被家中的两位男士接受，渐渐从全家人的餐桌上消失了。”然而，这道菜却在母女两人的小饭桌上保留了下来，成为她们独处时光里不可或缺的存在。每次回家，妈妈问她想吃什么菜，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西红柿鸡蛋泡米。

“我发现不断记录家庭食谱的过程，也让我深入地解释了个体的经验，解释了我的家。”肖杨说，“我意识到，我们在分享自己的家庭饭桌时往往有最充沛的表达欲，家，其实是每个人味觉记忆的最小单位。”

肖杨在菜市场买菜。

食有温度

情有归处

翻开《1000小食报》的50多期内容，肖杨的记录早已超越了家乡福州的食物，逐渐呈现出全国各地家庭的饮食文化。

去年5月，在成都停留了一个半月的肖杨受邀走进了当地的6户家庭，寻找“最地道”的麻婆豆腐家庭食谱。在这些家庭中，她听到了每家人不同的烹饪方法和背后的故事。

在成都的玉林市场，肖杨记录下了一道最具“市井气”的麻婆豆腐做法。“这里每个摊贩到了饭点都会自己架锅煮饭炒菜，缺什么就去隔壁买，非常具有生活气息。”肖杨说，在这里，她认识了菜贩大姐胡晓华，在菜摊前教她做了一次麻婆豆腐。

“从菜场走到街巷，从老牌酒楼吃到经营数十年的饭馆，又亲历成都两代人的厨房，我们越来越明白要找寻的不是唯一的‘正宗’麻婆豆腐食谱。”肖杨说，我们希望通过和每个人的交谈，理解“正宗”背后的所指和影响因素，以及它现在是以什么样貌和时机出现在本地饭桌上。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这道菜，肖杨随后策划了一场“麻婆豆腐日”活动，邀请当地居民和参与者围绕麻婆豆腐的传统与创新展开讨论。在活动中，她不仅从本地老师那里学到了制作工艺，还组织了一场圆桌座谈会，让嘉宾们在座谈会上聊成都的小馆子、巷子里的家常菜，以及这些菜肴背后的人情故事。

对于肖杨来说，文化内容的传递不仅停留在文字记录和故事分享上，更重要的是如何让这些记录中的味道，回到现实生活，进入到每个人的餐桌上。

基于这样的思考，2023年，“1000小食”计划迈出了新的步伐——推出预包装食品，通过“吃”这种最直接的方式，让更多人感受到本土风味的魅力。

2023年，福州玲珑肉燕和福州暖暖芋泥成为“1000小食”计划推出的首批预包装食品，受到了订阅者的欢迎和喜爱，这让肖杨更坚定了深挖家乡味道的方向。随后她决定在福建花更长的时间，展开深入的饮食文化研究，并计划推出以“鲜”作为风味线索的地方食材产品。

从福州的街头巷尾到全国各地的家庭厨房，从一份小报到一口饭菜，“1000小食”计划正逐步从记录者变成参与者，以食物为载体，让每个人都能在饭桌上找到自己的家乡故事。肖杨说：“我希望通过这些产品，让更多人找到属于自己的家乡记忆，帮助那些离开家的人，建立饭桌上的家。”

（记者 唐蔚嫱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