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时间高处

在福州市2022年公布的《“3820”战略工程30年·30人》名单中，我欣喜地看到了黄启权老先生的名字，那样地醒目，那样地亲切。时光匆匆复匆匆，尽管他老人家离开已五年，但这座城市没有忘记他。他用行动和文字为人间创造的温暖、爱意、良知和诚心始终伴随着我们。

“半路出家，涉足文史。虽云浅薄，但不回头。”黄老先生曾经在他的著作自序中这样写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背后，是老先生对故乡福州无以复加的挚爱和念兹在兹的无限深情。

1989年，黄老从福州市委办公厅主任岗位上退下来，就任市委党史研究室主任，并兼任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市方志委副主任、市博物馆馆长。

1991年4月，他和当时的福州市文化局副局长、后来《福州古厝》一书的作者曾意丹一起给当时的市委主要领导写信，提出保护福州历史文化名城风貌的建议。领导高度关注，很快做了批示，福州文化名城的保护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

他是古厝保护积极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在保护名城的过程中，他先后主持修复了林觉民故居、邓拓故居等，参与修复了华林寺大殿、琉球馆、戚公祠等。修复邓拓故居最让黄老记忆深刻：“那时，收回困难，拆迁困难，修复更困难。”彼时的邓拓故居产权复杂，年久失修，修复方案半年时间经过四五次修改才最后定案；又经过半年，按原貌修复了主楼，修整了庭院，恢复了自然景观，还把摩崖石刻、墨池和水井等古迹一一复原。其间，黄老不知操了多少心。

对于福州的历史文物，他如数家珍。从介入时的略知一二到日后行家里手，这缘于他勤学好问和自强不息的精神。他一方面手不释卷，须臾不离砖头般厚的历史和方志典籍；一方面不辞劳苦地叩访前辈，调查文脉，遍搜族谱，触摸遗存，常常是东家进西家出，马不停蹄，风雨无阻。从花甲之年到古稀之龄，翻山越岭，他不仅从理论上、更从实践上弄懂、熟谙地方文史和文物景点。三坊七巷是闽都文化的瑰宝，是福州的十大名片之一，在“中国历史文化名街”中名列前茅。黄老深深热爱这片土地，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深深浅浅的足迹。他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访，一座房一座房地查看，深入调查和探究，这为他日后编纂八十万字厚重的《三坊七巷志》打下了非常坚实的基础。

他深知立法对保护名城的重要作用。因而，从1989年4月开始推动制定《福州市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经过8年多的艰辛努力、九易其稿，终于1997年元月经省人大批准，正式公布执行，使名城保护有了法律保证。

在福州文博界，黄老先生如同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其对待史志事业呕心沥血的无私和一往情深的奉献，值得我们学习终身。

早在1979年底，黄老接受了撰写中国工人运动的先驱、中共早期的领导人王荷波传记的任务。当时国内留下的关于王荷波的资料，只有中国革命博物馆留存的200字左右。史料如此匮乏，却要真实地再现王荷波波澜壮阔的一生，其难度不言而喻。但是，他深知，如果能够写好传记，就能更好地弘扬英雄的可贵精神，以此激励后代，其意义深远而重大。从此，黄老寝食难安，不论是史料还是传略，也不论是报纸还是杂志，只要有“王荷波”三字，就立即摘录下来。为了搜集鲜为人知的史料，他到处求教老同志、知情人、烈士亲属，查阅档案不计其数，还向全国各地征集资料。在反复考证和科学分析的基础上，以始终如一的文化立场、历史判断和批判精神，秉笔直书，八易其稿。功夫不负有心人，《王荷波传》获得了全国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优秀成果奖。

1992年6月，黄老正式退休，但他退而不休，20多年来笔耕不辍。他还被聘为福州市政府文化顾问，后来又担任福州市博物馆名誉馆长、《福州市志》副总编等职。清晨，他总是第一个到市博物馆上班，每天写稿和审稿都在一万字以上，就连国庆、春节长假，也舍不得休息或参加应酬。史志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学问，更是一种生命状态，包含着博雅的趣味、活跃的好奇心和旷达明智的襟怀。

黄老先生生于风雨飘摇的“九·一八”事变之年，孩提时期几乎是在战火中长大的，因而深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他常说，修史编志是党的事业、人民的事业，其存史、资政和教化的功能为世界所公认。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史志工作者，他甘于将自己的后半生完完整整地献给平凡而壮丽的史志事业。

在漫长的岁月里，黄老保持了清白寒素的生活作风。其标志性形象：平整的衬衫、长裤，腋下挎一个背带弄得很短的半新的黑色包包。这行头，还曾被圈内的同仁调侃为像“收电费”的。

人生云水过，平常自然心。尽管黄老背负“闽都文史大家，福州活历史、活文化”的盛名，但在我们大多数人心目中，他更像是一个脚下毫无台阶的一介平民。他为人诚恳热忱，谦恭亲和，言语间少有锋芒，无论遇到什么，他总是云淡风轻地宽慰身边的人，绝不会给任何人压力。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和黄老接触较多。每次一起参加评稿会或专家论证会，我都能从他身上学到许多。如果是到史志室开会，他就会习惯性地在会前先来看看我，拉着我的手勉励一番，鼓励我一定要多写。虽然已过耄耋之年，他的脚步依然坚稳、轻快，像个精神抖擞的年轻人，笑起来样子像顽童，坦坦荡荡，充满睿智。

他就像一部百科全书，总能使我的各种疑问和难点一一得到解答，我从中得到的教益，尤其是一些珍贵的史料性的佳话，蕴古涵今，都是在书本上所不能得到的。

每次与先生交谈，我都可以感受到一种真诚而温暖的力量，那是根植于这片土地上、砥砺生命的一种力量，它可以引导一个人走向更高更远的精神境界，成为内外“温柔敦厚”的人；它会使你缭乱的人生瞬间平静下来，人在这个时候便觉得特别清醒，知道自己在这短暂的人生中到底需要的是什么，应该做的是什么。

2017年7月，黄老因病住进了医院。病床上，他依然和时间赛跑，不打针、不吊瓶的时候，就埋头于总也看不完的稿子、写不尽的文字里。9月，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一消息曾让我惊愕感伤、怅惘不已。一肚子的故事，挥洒不尽的见识，他就这样都带走了。多可惜，他连一本完整的回忆录都没留下，他心心念念的《三坊七巷志》还没有来得及修订再版。

人生代代无穷已，我们不过是匆匆的过客。但是，有些人、有些事值得我们在漫长的岁月中好好珍藏，有些精神、有些品格更值得我们在生活中无限地发扬光大。

站在时间高处俯视，生命就仿佛是一条蜿蜒无尽的大河，浪花飞卷，生生不息。透过记忆中黄老那瘦削的渐行渐远的矍铄身影，我看到了一片海阔天空。（叶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