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山时评｜做素人的勇气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最近看的一本书，让我想起这首诗——美国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未选择的路》——想起人生的选择问题。

　　书的作者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将三十多年学习制作拼布的代表作品和创作思路展示出来。“拼布”是日本说法，在中国，一般称之为“百衲”，就是将碎布片连缀，重新组合成为新的图案的布艺。在日本，它独立成为一门艺术。书中配有两三幅作者拈针引线时的照片，是一位典型的温暖母亲形象，略带富态，笑容恬和。但是当看到一张合影时，我才惊觉这并不是一部普通的手艺书。作者年轻时，有一张我们熟悉的脸，是山口百惠。原来这本书在讲述“一代女神”隐退后的隐秘生活。显然，她已活成了全新的一个人，模样、名字都不同了。

　　这本书就是三浦百惠2020年出版的《时间的花束——和幸福相遇》。延续了她在21岁告别观众的决绝个性，此书几无往昔“山口百惠”的痕迹（除了那张合照）。书中只称“百惠”，正文也未夹藏什么前尘往事。只有鹫泽老师后记有一句，让人略微生出一丝疑心。她说：“拥有辉煌的过去，拥有幸福的现在，又过着普通人的生活，通过拼布这座桥梁，和这样的百惠一起度过一段宝贵的时光，实在非常幸福。”细心的读者会觉察出作者有不一般的经历。

　　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曾经红遍亚洲的歌手、演员的山口百惠做素人也就是普通人，很欢欣、幸福。学习拼布技艺，是她婚后收到友人制作的婴儿拼布，开始感兴趣而走上这条路。1988年起，师从鹫泽玲子。她在序言里写道：“所有女性都一样，成为妻子、成为妈妈以后，一颗心总会被纯粹、温柔的感情囚禁。很想亲手做点什么送给自己珍视的人。”就这样，拼布静静地陪她度过了三十多年，共完成大大小小100余件作品。

　　她的拼布作品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生活实用的，一类是艺术观赏的。可以将这些作品视为记录她32年的“一本厚厚的日记”。

　　拼布记录了她的生活，对家人、朋友的爱。有孩子们入园、入学的拎包、服装包、剪刀套，还有床罩、被子、泰迪熊玩具等；有丈夫的半缠衣，给婆婆的拎包，给挚友孙子的被子；还有利用旧衣服和碎布做的三股编地垫……当孩子们考上大学去他乡，会主动带上妈妈做的拼布被。给家里做灯罩，“做好的时候，丈夫正好烧制了一件陶灯台。于是我们‘珠联璧合’。灯亮的时候，上面的白玉图案就像影画一样，拥揽着柔和的灯光。”这些用细细碎碎的布头连缀起来的平常生活，很是打动人。

　　拼布需要设计，百惠的艺术天分得以施展。她做的壁饰挂毯富有想象力与感染性。《深海》《六角星》等观之令人震撼，仿佛身处无边宇宙。她总是能够从电影、小说，还有旅行中找到灵感。《吉尔伯特之风》来自于小说《红发安妮》中沉稳的吉尔伯特形象；《乔的拼布》《梅格的人生》是从小说《小妇人》来的；《寻找罗拉》是在旅途中想到小说《草原上的小木屋》来的；《通往翡翠城的小路》《佐罗的面具》《墨西哥往事》都是重温旧日电影而来；《祈祷》是旅行到约克大教堂……她做过多幅《致未来》，用拼布艺术表达对未来的希冀。长子、次子、外甥在成年礼时，都收到过她的“拼布祝福”。还有多幅友谊拼布，也就是将朋友或同班学员做的小图样，缝进一幅大的构图里面，这样的作品封存了她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百惠是一个非常念旧的人。现在还在用着小学五年级上缝纫课时的绗缝工具，有草莓形状的磨针工具，从好朋友那里得到的鲜艳的针插……还在使用1992年商家赠送的美式双层铝盒做的针线盒，用高中的笔盒装画图的笔尺工具……这些小东西都像是陪着她的“护身符”。

　　她本没有打算出书，是丈夫鼓励说：“你已经坚持30多年了，就把出书作为花甲之年的纪念吧。”其实，三浦友和在十年前，也在花甲之年出过书，叫《相性》，讲述了自己大半生的经历。从写作的态度看，两人真是在清晰地、认真地过日子。

　　山口百惠在如日中天时决定婚后回归家庭，做普通人，让所有人都不解，包括三浦友和，但是他理解妻子的深意。他在《相性》中写道：“我初次领悟到了‘责任感’，好像有个开关已经在我生命中打开。因为她说‘不工作了’的这句话，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我这个男人！”

　　这个决定对百惠来说，并非任性或冲动。她在1982年退隐之前出版过一部自叙传《苍茫的时刻》，其中有篇《金钱观》写道：“在今后的生活中，我是否还能维持目前的水平，这还是个未知数。从现在起就得有个思想准备，即使有一天要降低水平，我也能够适应地生活下去。”现实果然如此，百惠不工作之后，友和的演员生涯走得并不顺，属于不温不火，有时还接不到活儿。令人感触的是，2013年《相性》出版时，他还在说“长达三十五年，至今我们还在还房贷”。听说房贷还了40年才还完。

　　30多年前，很多人并不相信他们夫妇可以真正做普通人。世事总有艰难，情感总会生隙，只要稍有犹豫，生活就可能分崩离析。现在当我看到百惠写下的《时间的花束》，缝制出的充满爱意的拼布，才真正信了，他们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做素人，需要勇气、智慧，尤其是气魄，有了气魄才能以平常心去过平常日子。友和在《相性》中说：“她从来不说泄气话，也不发牢骚，这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们在家里从来不谈工作。妻子也从来不问我，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状态。所以，我也很佩服她的气魄，安心把家庭交给了她。”

　　多数人是被动地成为普通人，就算是想不普通也没有能力，只好不得不“做普通人”。只有极少人主动选择做普通人，放弃追逐名利，不愿过着光环笼罩的虚幻人生。他们选择与生活“平视”，这样就能将生活看得更真、更清。百惠说，电视上一位长者的话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在整个人生中，人是为了向他人播种而生的”，“重要的是不去规划人生，要听从内心的指引”。百惠说她就是这样生活的，不要去计划，要去体验偶然的快乐，享受意料之外的生而为人的最大幸福。她想成为播种的人，这点应该说也做到了。在今天的社会里，他们的故事依然是可以给人以很多启发与激励。

　　你若是普通人，不妨努力进取，超凡脱俗，成为不普通的人；你若是拥有名气、财富或权力，不是普通人，不妨返身做做普通人。任何一条路，都是做人的气度，是生而为人的一些幸福。（万小英）